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阿里雲的這群瘋子

世事安穩,歲月靜好。

電影裡才有瘋子。 麥克墨菲在瘋人院裡帶領一群精神病人揭竿而起,懟天懟地;餓了三天的黑皮為了搶一口麵包被店主追上高架橋,末路狂奔;傑克和泰勒在午夜的搏擊俱樂部裡揮拳相向, 鮮血淋漓。 屏幕對面,我們把爆米花塞進嘴裡,哭成狗或者笑成狗。 電影散場,各自回家。

真正的瘋子,從來不看電影。

他們把別人的目光變成聚光燈,把自己的生活變成真人秀,手提鋼刀用肉身串演一個濃重的角色。 他們的人生結局無外乎兩種:黃袍加身,或者玉石俱焚。

阿里雲這群瘋子,就用56度的荷爾蒙,在橫跨十年的悠長畫布上塗抹了這樣一個故事。

一、一個大問題

2008年9月,王堅加入阿里巴巴。

馬雲把他從微軟亞洲研究院常務副院長的位置挖來,是因為阿里巴巴面臨一個重大的危機——公司的“腦力”快不夠用了。

阿里巴巴的“腦力”,其實就是“計算力”。

幾億用戶無論是在淘寶剁手,還是支付寶上轉賬,這一切都要靠巨大的計算力來思考、記憶。

恰恰和人一樣:

如果這個“大腦”記憶被填滿,就沒辦法儲存新的商品和交易記錄。

如果這個“大腦”思維速度跟不上,就沒有辦法讓用戶及時下單、付款。

2008年,中國雖然已經加入 WTO,還把國際友人請來熱熱鬧鬧地開了一次奧運會,但在科技領域仍然是個 標準的“三無”國家:沒有自己的操作系統,沒有自己的芯片,同樣沒有自己的計算力系統。 所以,購買國外成熟的設備和系統,幾乎是 BAT 和所有大國企的唯一選擇。

國外的東西,無外乎“IOE”這三樣標配:

I

O

E

鮮有人知,那時的阿里像依賴氧氣一樣依賴 IOE。

一個支付寶的同事給了我翻出了當年的數據:2008年,在阿里的IT架構中,淘寶和支付寶使用的絕大部分都是 IBM 小型機、Oracle 商業數據庫以及 EMC 集中式存儲。

當年用戶激增,數據越來越多,每天早上八點到九點半之間,服務器的處理器使用率都會飆升到 98%。 離爆棚就差兩個百分點。

阿里巴巴就像賽道上的跑車:速度飛快,但引擎已經發紅,再踩幾腳油估計就要冒煙,後果不堪設想。

可能連馬雲自己都沒有想到,阻礙阿里巴巴增長最迫切的阻力不是商場上的博弈、不是政策的變化,而居然是 IT 基礎設施的瓶頸。

怎麼辦? 花錢繼續買服務器和軟件啊!

這話聽上去沒錯。 但是有兩個小問題:

一個問題是太貴。

那時候小型機價格大概是從幾十萬到百萬人民幣;商業數據庫軟件費用差不多幾千萬,外加一大筆維護費。 王堅 08 年剛來阿里時就給馬雲算了算,按照這樣的速度“剁手”,光是買機器和軟件就足夠讓阿里破產。 阿里得找到一種成本更低的技術架構。

另一個問題是不好用。

阿里在08~09年的時候,業務增長速度實在太快。 每年都是十幾二十倍,IOE 雖然都是美國公司,但事實證明美國的月亮也不會更圓。 它們的系統並沒有經受過服務幾億人這麼大規模的考驗,此時已經變得非常難用了。

2008 年中旬,馬雲召開了內部會議。 事情已經刻不容緩,要研發一套新的技術架構來換掉阿里巴巴的舊引擎。

這個新的計算架構應該是什麼樣呢?

首先,它要便宜。

就像一日和三餐一樣,無論去哪家餐廳,都不如自己做飯更實惠。 長遠來看,自己開發一套計算架構顯然是最經濟的。

其次,它要好用。

為了滿足阿里巴巴龐大的計算任務,這套系統至少要比 IOE 表現更好,能同時調度數千台計算機,組成一個巨大無比的“大腦”。

於是,“阿里雲”這個詞,第一次出現在公司高層的話語裡。 而王堅,加盟阿里巴巴之後的職務恰恰是“首席架構師”,他的使命就是從零開始建立這個雲計算系統。

王堅是個理想主義者。

在他豐滿的理想中,這個新架構的每一行代碼都要自己來寫。 但現實骨感:環顧四周,他身邊除了幾位從微軟帶來的舊部,幾乎一無所有。

2008年10月,這個想像中屬於中國的雲計算系統被團隊定名為“飛天”,源自中國神話中的形象。

後來人們說,阿里雲是技術驅動型的企業。 不過在我看來,最初阿里雲應該是起名驅動型的企業。 名字倒是起得不錯,但作為“三無”國家,底層科技起步較晚的中國在對美國的複雜計算機系統的戰爭中,幾十年都未嘗勝績。

中國人研究的雲計算,會“飛天”還是“墜毀”,旁人心裡多多少少是有判斷的,只是不便明說。

說回這個瘋狂的計劃。

飛天相當於一個發動機的,而時間緊迫 ,阿里巴巴準備同時做兩件事:一邊製造發動機,一邊為自己的主力業務淘寶網順便造一個整車出來。

當時,淘寶網在計算力方面的主要需求就是“大規模數據計算”。 所以, 用飛天為淘寶造“大規模數據計算”製造整車的計劃就被定名為“雲梯計劃”。

實際上,“雲梯計劃”關乎阿里的生死,不是兒戲。 思來想去,公司內部還是做了兩手準備:

1. 用一些已有的開源軟件為基礎,研發一個數據計算系統,這是“雲梯1”計劃。

2. 而以“飛天”為基礎,純自研一套數據計算系統,被定為“雲梯2”計劃。

彼時絕沒人想到,五年後的那個下午,這兩座通向頂峰的雲梯會用怎樣的姿態佔據畫面的中心。 千軍萬馬雄列兩旁,目睹榮耀的火焰和退潮的海水。

歷史就這樣以洶湧的姿態,向那些準備好的和沒準備好的人敞開。

二、招兵買馬

滿弓是阿里雲的第六位工程師。

招他進來的,是王堅在微軟的舊部,阿里雲的第一技術負責人林晨曦。 面試結束時,林晨曦歪嘴一笑,提醒滿弓:“你加入阿里雲之後,要做好隨時出差的準備。”

果然,滿弓簽完入職合同當天下午,就被“附贈”了一張火車票。 他要去天津幫助招聘。

滿弓這樣回憶十年前的那個下午:

“阿里研發院” 2008年10月才成立,已經錯過了招聘季的黃金時期。 但是我們又確實太需要人才了,於是刻不容緩,要再掃蕩一下那些大學,把“漏網之魚”打撈回來。

跟著阿里雲的招聘隊伍,滿弓跑遍了全國主要的幾大城市十幾個學校。 每到一個學校,只呆三天。

第一天做宣講,然後馬上筆試;第二天統一面試;第三天發 Offer。

彼時的阿里巴巴已經很有名氣了。 很多錯過招聘季的同學喜出望外,一時間各大學校風起雲湧奔走相告齊來應聘,雖然從招聘者到應聘者,都沒見過雲計算長什麼樣子。

由於招聘人手實在太少,面對堆積如山的筆試試卷,滿弓他們根本判不過來。 焦頭爛額的滿弓擦汗時一回頭,看到了同行的 HR 小姐姐。 滿弓兩眼放光,二話不說把她們揪過來,一晚上就教會了她們如何判卷。

經過這樣“連滾帶爬”的招聘,到了2008年年底,阿里雲湊夠了了三十位工程師。

話分兩頭。

下有林晨曦招兵買馬,上有王堅每天“畫餅”。

馬雲深受王堅鼓舞。 雖然不懂技術,但是他逐漸發現,雲計算這件事情的價值比一開始想像中的要大得多。

這是因為雲計算系統會製造出一種具有極強彈性的計算力。 這樣的計算力一方面可以為阿里巴巴添置家當,另一方面還可以“批發零售”給無數中小企業,為未來世界建設了一整套“基礎設施”。

這樣來看,就把“獨善其身的工具”變成了“兼濟天下的生意”,這不正是馬雲創建阿里巴巴的基本信念嗎?

從這一刻開始,馬雲就對阿里雲寄予重望。 只要有空,就到阿里雲的團隊里和林晨曦、滿弓這些工程師們一起聊天討論。

然而,事情發展到這裡,就開始有些錯位了。

阿里的很多的業務部門希望的是穩定地在現有系統上加以改進,最好別冒太大風險;

但飛天團隊卻黃巾高擎赤膊上陣左右開弓,想依靠一己之力,開發出一套改寫世界歷史,可以讓中國人揚眉吐氣的完美雲計算系統

剛才我說阿里雲是“起名驅動型的公司”,你看看這幫瘋子給飛天內部模塊的命名,就知道他們心裡在想什麼了:

分佈式存儲的系統,就像大地一樣承載萬物,那就叫“盤古”。

調度系統,需要“能掐會算”,就用懂得陰陽八卦的“伏羲”命名。

結構化存儲系統,就用會蓋房子的“有巢”。

網絡通信,就用追日的“夸父”。

等等。

飛天團隊一片鬥志昂揚。

其他部門的很多領導層,用半信半疑外加慈愛的眼光看著他們。

三、淘寶的一場戰爭

時間不等人,轉眼到了2009年。

在隔壁淘寶網的普通員工中,有人在“隔江猶唱後庭花”,有人卻已經感到“山雨欲來風滿樓”。

2009年,小邪剛剛加入阿里一年,在淘寶網參與系統研發。 當時他和同事都感覺到,淘寶網面臨的矛盾非常明顯:

業務並不賺錢,09年只有一個季度勉強盈利。 而賺來的這點錢,眼看都要填進去購買服務器和軟件產品,入不敷出。

小邪記得很清楚,他昨天剛聽說隔壁阿里雲準備搞雲計算,今天就迎來了一個“特殊的客人”。

林晨曦走到淘寶網技術團隊面前,搬個板凳兀自坐下:“你們淘寶的大數據系統用我們的阿里雲架構吧。”

“代碼已經寫了多少?”小邪問。

“幾行吧。”林晨曦說。

事情就這樣定下來了。

雲梯1、雲梯2,兩套系統一邊搭建,一邊在淘寶內部實驗,一邊承擔部分計算任務以緩解現有系統不足的壓力。

當時淘寶技術保障數據庫管理員的負責人是后羿。 他幾次欲言又止,還是硬著頭皮在內部會議上宣布了這個消息:淘寶要放棄 Oracle,轉投自研的數據庫架構了。

結果,八十多個 Oracle 工程師把他堵在會議室裡。 “你再說一句試試?”

他們的憤怒完全合情​​合理。 “如果上邊鐵了心要幹,兄弟們的前途在哪裡?”

最終,一場惡斗轉化成了幾十個工程師坐在會議室促膝談心。 技術人是講理的:“淘寶已經這麼大了,如果現在不刮骨療毒,自己砸自己的飯碗,將來整個淘寶都會命懸一線,到時候大家還不是淪落天涯。”想通了這些,工程師 們也冷靜多了。

這八十多個工程師裡,包括後來的阿里技術保障部負責人振飛。 振飛站出來說:“好,讓我們學新技術可以,但是咱們拿事實說話。你后羿敢不敢跟我打個賭?以三年為限,用新技術的淘寶核心交易系統必須達到 零故障!”

后羿咬咬牙,敢!

但后羿一個人的分量還遠遠不夠重。 畢竟淘寶上有這麼多業務,這麼多買家,這麼多賣家,萬一數據遷移失敗,誰來負責? 時任淘寶技術總架構師行癲見狀,把心一橫,宣布自己和部門也願意站出來,共同承擔技術風險:“干好了我們大家榮譽等身,幹壞了要殺要剮我來扛 !”

看到行癲都賭上了自己的身家性命,也就沒人再說什麼了。

2009年秋天,轟轟烈烈的 IT 架構升級項目在淘寶網正式啟動。 一群 Oracle 工程師,就這樣含著淚,一點一點親手拆毀自己安身立命的系統。

四、荒野求生

林晨曦用來“忽悠”淘寶網的“幾行代碼”,是在北京寫出來的。

2009年春節上班第一天,在北京上地的匯眾大廈203這間連暖氣都沒有的辦公室裡,一幫工程師一邊口呼白氣,一邊敲出了“飛天”的第一行代碼。

說起來,這個地方算是阿里雲最早的辦公室,但是門口也沒個牌子。 直到半年後他們搬出大廈,保安都不知道這幫神神叨叨的人究竟是乾什麼的。

每天,工程師們除了劈裡啪啦寫代碼,還得順便“荒島求生”——自己訂水、買垃圾桶、修桌椅板凳、修無線網,連茶葉和咖啡都是從自己家帶來的。

不過,他們堅信自己在做的事情還是挺偉大的。 “沒準將來我們成功了,我們寫的飛天第一行代碼還能印在T恤上呢!”角落裡有人瑟瑟發抖地說。

那個時候的他們,看上去和一幫戴著眼鏡的教徒無異。

時間馬上又到了夏天。 北京的夏天,你懂的。 當時測試系統的服務器就架在辦公室裡,這就是個巨大的火爐。 大廈的空調不行,還沒到七月份,程序員就熱得撐不住了。 為了降溫,每天上午他們都叫冰場送兩大塊冰來。

有一次週六,馬雲來北京,專門到阿里雲的辦公室去看看。 林晨曦趕緊想打開電腦給馬老師展示一下自己團隊的成果。 結果按了半天開關,機器都沒反應。 他才發現大廈停電……馬雲就這樣坐在辦公室等了半個小時,直到物業恢復供電才一睹阿里雲飛天系統最初的芳容。

王堅跟馬雲說,這幫人很能幹,每天晚上都加班。 馬雲驚了,在這種地方還能加班? ? 沒過幾天,阿里雲就搬出了這幢大樓,進入了有空調的辦公室。

五、神坑,阿里雲

金融大咖胡曉明,2005 年加入阿里,以辦事雷厲風行聞名全集團。

2009年6月,馬雲找到胡曉明,準備交給他一個大任:內部創業,做阿里金融的總裁。

胡曉明信心滿懷,準備擼起袖子說乾就乾。 不料,馬老師悠悠地說,不要急,你要先答應我兩件事。

馬雲:“第一件事,你只能做100萬人民幣以下的貸款生意,幫助像當年的我一樣借不到錢的創業者。”

胡曉明:“理解,這沒問題。”

馬雲:“第二件事,你必須跟剛成立的阿里雲綁在一起,用他們的技術架構支撐你的服務。”

胡曉明:“納尼??!!”

這兩件事,胡曉明最終都答應了。 不過阿里雲這幫看上去瘋瘋癲癲的人,他們技術到底靠不靠譜,胡曉明可是真沒底。

金融不像別的業務,這可是一個數據都不能錯,一個字節都不能丟。 按照“行業祖訓”,打死都得用 IOE 這些國外大廠的基礎設施,現在可好,卻非得用聽上去就讓人懷疑的“阿里雲”……

“明明可以坐高鐵,卻偏偏要騎自行車去上海。” 當時研發工程師王國濤的吐槽,代表了很多阿里金融同事們的心聲。

但馬老師肯定有馬老師的道理。 阿里金融的同事們只能硬著頭皮跟阿里雲的朋友們握握手。

“牧羊犬”是阿里金融的第一個產品,簡單來說就是給淘寶商家貸款的項目。 吐槽王王國濤回憶:“當時阿里雲一邊搭建飛天平台,我們就一邊在飛天上面開發牧羊犬應用。這就像是開發商一邊在造房子,我們一邊在室內裝修鋪地板。”

飛天果然不負眾望。

數據傳輸問題、計算穩定性問題、處理速度問題一樣都不少,翻版篆版梅花版的錯誤層出不窮,各種 Bug 形式翻新,永不重複,這叫一個皮…..

阿里金融的工程師必須24小時盯著系統,才能防止釀成大錯。 當時情況危急到了什麼程度呢? 一位奶爸工程師為了值夜班盯系統,把自己小孩的哭聲設成了鬧鈴。 因為只有聽到這個聲音,他才能在無論多困的情況下從床上彈起來…..

這段時間,提到阿里雲,阿里金融的程序員們都是“眼睛幹幹的,有種想哭的心情”。 他們的經典吐槽大概是這樣:人家的是雲計算,我們家的是“人肉雲計算”;人家的是“分佈式計算”,我們家的是“分步試計算”…..

作為合作夥伴,林晨曦每天的表情都有點兒尷尬,出則滿臉堆笑地幫阿里金融排除 Bug,入則愁容滿面地和同事們一起修改代碼。

眼看就要過春節了,兩個項目都快撐不住了。

被“豬隊友”坑得夠嗆的胡曉明氣鼓鼓地帶著核心骨幹跑到王堅辦公室門口“討說法”。 胡曉明這個人,是出了名的“只要認定的事情就一定要辦成”,大有在王堅辦公室打地舖靜坐的架勢。 王堅無奈,派出所有的技術工程師,駐紮在阿里金融的現場加班開發,只為了“讓兄弟團隊能過個好年”。

好不容易捱過了 2009 年,春節過後,阿里雲發布了一次大版本升級。 升級完成的一瞬間,空氣突然安靜了:

飛天系統穩定得不像阿里雲的作品…..

阿里金融從一口口嗆水的狀態,一下子衝出海面。

巨大的計算力讓阿里金融實現了“秒級”放貸。 這種技術進步讓“小額多次放貸”成為了可能,這就讓阿里金融幾乎等於開掛,不良貸款率大大低於傳統金融機構。 也正是因為阿里雲“高效低價”的加持,單賬戶每年的 IT 成本可以控制在1元以內。

阿里金融,成為了後來的網商銀行。 他們就這樣無意間成為了中國第一個上雲的銀行。

六、“騙子”王堅

解決了穩定性,阿里雲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,總算可以暫時喘口氣。

這些成績,也已經成功引起了其他公司的注意。 於是 2010 年,在阿里巴巴出發兩年後,很多大公司紛紛著手研究自己的雲計算技術。

但所有人都沒想到,有一隻巨大的怪獸正在必經之路上靜靜等待著。

這只怪獸名為“5K”。

你還記得“雲梯1”和“雲梯2”兩個項目嗎? 此時,終於輪到他們唱主角了。

兩座雲梯,就像“爭奪家產”的兩兄弟,規則很明確:

1、要想成功肩負起阿里巴巴的底層計算系統,就必須有能力獨自調度 5000 台服務器。

2、兩兄弟誰先跑到 5000 這根線,就“贏者通吃”,繼承家業。

而 5000 這個目標,就寫為 5K。

目標就擺在這,但無論是“雲梯1”還是“雲梯2”,都死活達不到這個指標。

李超是飛天伏羲調度系統的研發工程師。 他用苦逼來形容自己的2010 到 2012。 當時他帶著同事們沒日沒夜地加班,收穫的就是一個接一個的系統錯誤。

就這樣,一年過去了,兩年過去了。

王堅是一個性情溫和的人,但是那段時間,他幾乎天天跟團隊拍桌子。

滿弓回憶,每次一開會大家都會把桌子收拾乾淨,把水杯什麼的拿走,以防出現“事故”。

我記得有一次博士很生氣,砰砰地拍手機。 有一個工程師實在受不了了,說博士,你拍的是我的手機……

現實不是小說。 神兵天降和劇情反轉並不存在。 縱然他們幾乎嘗試了所有可能的技術策略,但就是沒有一種方案可以成功調度5000台機器。

2012年底,以開源軟件為基礎的“雲梯1”計劃實現了4000台集群調度,而阿里雲團隊更看好的純自研的“雲梯2”還在1500台集群的數量徘徊。

越是困難時刻,越會產生分歧。

實話實說,當時大多數的技術大牛,都覺得用經過全世界驗證的 Hadoop 為基礎的“雲梯1”更有希望,對“雲梯2”嗤之以鼻。 而阿里雲這幫人就是不認,因為根據他們的推斷,Hadoop 在4K到5K的路上,肯定會遇到一個不可逾越的溝壑,於是倔強地帶著團隊大舉投入“雲梯2”。

在一片質疑和爭吵中,“最寒冷的冬天”就這樣降臨了。

1934年到1936年,從蘇區出發到陝北會師,三年長征,工農紅軍從8萬人銳減到3萬人。

從2010年到2012年,在阿里雲最艱苦的長征三年,“戰損率”只多不少。

由於沒有成績沒有進展,連續幾年阿里雲整個部門都在集團拿最低分。

滿弓、李超他們開始收到團隊同學的辭職書,林晨曦也收到了部下的轉崗信。 這些郵件,最終都一封不少地塞在王堅的郵箱裡。

一般來說,三年時間足夠判斷一件事情到底靠不靠譜。 “世界末日”那年,人們幾乎已經認定了阿里云不可能做出一套雲計算系統了。 不僅如此,很多阿里的同事都叫王堅“騙子”。 開始大家還在背地裡說,後來,大家都不再忌諱,公司裡流傳著很多騙子王堅的笑話。 “一個學心理的博士居然當上阿里巴巴的 CTO,心理學學得真好啊!”

無論是“伏羲”還是“盤古”,這些開天闢地的名字,此時都成為了阿里雲這些人要滿足“個人野心”的明證,成為了狂妄的代價,成為了“不自量力”的恥辱。

滿弓、李超、飛天總架構師唐洪、林晨曦,他們每天都是低著頭上班。 今天,左邊的工位空了,明天,右邊的工位空了……

“誰也不知道王堅當時幫我們抗了多大的壓力……”李超回憶起那段日子,只說了這麼一句話。

眼看阿里云成立就要滿五年了,集團裡卻風言風語地傳著“阿里雲要被撤掉”的消息。

某一天,馬雲突然召集阿里集團高管開會,所有業務部門的負責人都估計是馬雲要宣布關掉阿里雲的消息,於是紛紛帶上自己的技術負責人參會,準備一聲令下,就瓜分阿里 雲的技術人才。

在 2012 年的阿里雲年會上,王堅走上台,他緊緊攥著話筒,幾次抬眼望向遠處,幾次欲言又止,最終泣不成聲。 這個曾經揚言要用一己之力把中國雲計算鐫刻在世界科技史上的“瘋子”,就那樣孤零零站在原地,面對台下黑壓壓的一群錯愕的人。 彷彿無數時間的列車在他眼前呼嘯飛逝,而他手裡沒有握著任何一張車票。

這是阿里雲故事裡最為人所知的一個細節。 但我猜很少有人記得,王堅一邊哭,一邊說了什麼。

他說:“這兩年我捱的罵甚至比我一輩子捱的罵還多。但是,我不後悔。只是,我上台之前看到幾位同事,他們以前在阿里雲,現在不在阿里云了. …..”

就像王堅的一位老部下把辭職信交到他手裡時,對他說的那樣:做雲計算的感覺就像集體合圍抱一棵大樹,誰都知道最終大家的手會連在 一起,但誰也不知道那一刻會發生在什麼時候。 真的真的對不起,我撐不住了……

如果把阿里雲所有曾經的員工加起來,可能是現在的好幾倍。 有太多太多的人都在那段暗淡的日子裡離開了。 這不怪他們,任何一個能認真判斷利弊的人,也許在那時候都應該離開阿里雲。 也許只有“瘋子”,才會選擇留下。

就在阿里雲最危急的時候,好友朱瓏找到林晨曦,鼓勵他離職創業。 但林晨曦給朋友撂下一句斬釘截鐵的話:“現在我絕對不能走。如果你想等我創業,先讓我把阿里雲扶上正軌。”

阿里雲苦苦撐著,人心飄搖,流言四起。

流言終於傳到馬雲耳朵裡。

“我每年給阿里雲投 10 個億,投個十年,做不出來再說。”他對著阿里巴巴集團所有人,斬釘截鐵地說。

這一句話,讓所有的流言順次平息。

在阿里雲年會上,馬雲做了這樣的獨白:

我知道,所有留下來的人其實是真正阿里雲的精髓。

有的時候不是你技術有多強,而是我們有多團結,互相多配合,多支持,多理解。

換任何一個公司,吃不消內網上那麼多人罵的,我有一段時間也是特別替大家難過,就像我罵兒子可以,我打兒子可以,不允許別人罵我兒子的,要不然我要翻臉的 。

我沒有想過公司內部對阿里云有那麼大的意見,我真沒想到。 但是你們都扛過來了,這是我深以為傲的,如果你們能抗得過內部人罵,抗得過那麼多人指責,我們還有什麼扛不過未來五年的發展?

李超給我看了這張照片。

這是當年參加 5K 項目的同事。 他說,這些人中現在只有十幾個還在阿里巴巴。

李超又給我看了另一張照片。

阿里云成立滿六年的時候,為所有從第一年走到現在的員工做了一個人偶。 所謂的“所有”,只是眼前這五個人偶。 滿弓和李超就在其中,他們相顧一笑。

這場長征,從摩肩接踵走到踽踽獨行。 年輕的人們為了共同的夢想相互溫暖,又難免為了各自的夢想互道珍重。 只是那些曾經鮮活的伙伴,就這樣成為離去的背影,越走越遠,消失在視野裡,也消失在生命裡。

再多情的看客,恐怕也難解其中滋味。

七、5K

阿里雲的神坑,不僅“坑”了胡曉明的阿里金融,也在“坑”淘寶網。

之前說過,淘寶網從2009年就開始了“雲梯計劃”。 到了 2012 年,局面變得有些尷尬:

1. 無論是雲梯1和雲梯2,都沒有衝上雲計算的技術標準:5K 的規模。

2. 雖然沒達標,但是淘寶網沒有選擇,只能“趕鴨子上架”,讓兩架還在試驗中的雲梯承擔一些重要負載。

被刀架在脖子上的行癲心急如焚。

2013年3月28日,一封來自集團技術保障部架構師云錚的郵件直達高層:

按照數據增量與未來業務增長的情況,雲梯1和雲梯2兩套系統的存儲和計算能力將在今年6月21日到達瓶頸。

到那時,數據業務將會停滯,淘數據,量子能業務都會受到影響;阿里金融的貸款業務將因為無法進行信用數據運算而中止。

這一天終於來了。 人們洪水般的“買買買”為阿里巴巴劃定了 Deadline。 要想維持正常的業務,他們必須在不到三個月的時間裡解決問題。

這個時候,把飛天推上 5K,幾乎已經是唯一的選擇了。 事到如今,這已經不是阿里云自己的戰鬥,而是整個阿里巴巴集團的“背水一戰”了。

在這個關頭,阿里雲需要集團所有人的幫助。

各個部門的技術大牛迅速組成增援大軍列立山頭,旌旗飄揚。 但是在進入戰鬥序列之前,一個糾纏了各路大神五年恩怨情仇的問題必須有個了斷:

最初,因為要做兩手準備,以 Hadoop 為基礎的“雲梯1”和以飛天為基礎的“雲梯2”一直並行。 這個時候,時局已經緊迫到不允許團隊分流,他們必須拋棄掉一個雲梯。

拋棄哪個?

雲梯1: 依靠開源技術,更加成熟,但幾年的實踐證明,把它推到 5K 有明顯的的技術瓶頸。 而且,最核心的技術轉向開源系統,也許會讓阿里巴巴在未來遇到更多技術制約;

雲梯2: 自研技術,難度更大,但它的架構和代碼都是基於阿里自身訴求而設計的。 自主可控的 5K 一旦成功,就會打下阿里巴巴下一個十年的江山。 而一旦失敗,後果也將不堪設想……

此時做出任何抉擇,都會徹底改變阿里巴巴的歷史。 但歷史又只在彼時彼刻給阿里巴巴一次機會,開弓沒有回頭箭。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王堅。

王堅說了兩個字:“飛天!”

再沒有一句質疑,再沒有一絲埋怨。 那些曾經看好或者不看好飛天的技術大牛,這個時候擼起袖子一齊殺了進來。

核心技術系統的正明團隊,全員投入5K 的攻堅戰;負責應用集測測試的許呙兢,在得知調度系統的日誌自動收集和分析工具缺口嚴重,二話沒說主動請纓;褚霸、多隆、長 仁這些分散在各部門的的技術牛人也都衝進來了。 各路神仙在這幾個月親近得不分彼此。

褚霸回憶當時的場景:“早上9點進入項目,11點我們就開始解BUG。” 

就連在電梯裡,都會人問阿里雲的同事“最近怎麼樣?需不需要幫忙?”他們來自一些兄弟團隊,有負責安全的,有負責集成測試的。

阿里云自己的同事更是全力衝刺。

新員工剛剛入職,就立刻被派往“戰場”。 本來是北京分公司的員工,入職之後直接拉到杭州幫忙 5K 項目。 都加入公司兩個月了,還不知道自己北京的工位在哪裡。

而一位叫做李泉的同事,連續幾個禮拜連軸轉,半夜兩三點被叫起來解決問題,早晨八點又出現在工位上。 被同事封為“李鐵人”。

在最後的測試階段,杭州和北京兩個辦公室的同事電話24小時通著,人可以輪班休息,電話不能掉線,那部用來接聽的電話都燒得滾燙。

就這樣,一行行代碼累積起來,在賽博世界的疆土上一眼望不到邊界。 他們交錯重疊,像從白堊紀開始慢慢累積的地層。 直到這片大陸,終於浮出海面。

2013年6月底,5K進入了最後的穩定性測試。

怎麼測試系統的問題定性呢? 之前帶領“八十勇士”圍攻后羿的振飛,提出了一個真·鋼鐵直男的測試辦法:拔電源。

他的理由是:“如果這種突然暴力斷電都能撐得住,阿里雲還有什麼不穩定的呢?”

拉電的同學反復問了三遍:拉嗎? 拉嗎? 拉嗎? 最後才顫抖著雙手拉下了電源。

這一刻,時間停止了,只有機器重新啟動的聲音。

四個小時以後,當系統完全恢復運行的時候,很多阿里云同事的背後,已經被冷汗打濕了。 經過系統自檢,一切正常。 雖然還有十台服務器光榮就義。 但是,數據毫髮無損!

這一刻,在場見證的人都明白:成了。

所有的技術路線之爭,所有的進退成敗之辯,所有的隱忍委屈不甘,所有的懷疑嘲諷憂慮,就在此時此刻突然畫上句號。

盛夏的杭州,阿里巴巴熱血翻湧,阿里雲的“瘋子”們卻心如止水。

八、阿里雲這群瘋子

阿里雲,成為了中國第一家擁有完整雲計算能力的企業。

2015年,在計算界的奧運會 Sort Benchmark 中,阿里雲計算100TB數據排序只用了不到7分鐘,把 ApacheSpark 之前創造的23分鍾世界紀錄一下子縮短了一多半。 這說明,中國人研發的雲計算系統不僅成功了,而且不比世界上任何現存的雲計算系統差。

成功登頂的“雲梯2”,後來更名為 ODPS,“加冕”成為了阿里巴巴各項業務通用的大數據計算平台。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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